你好,旧时光--三周年完美纪念版,套装全三册 (14 page)

BOOK: 你好,旧时光--三周年完美纪念版,套装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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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万事胜意

余周周在门口换下鞋,走进客厅。林杨的家里好像比以前有了一些小变化——但是哪里变了,她记不清了。

小时候的记忆实在很有选择性,她能记得林杨在省政府幼儿园滑梯前的别扭表情,还有被饭盒砸了之后身上狼狈的汤汤水水,却记不住他家当年用的是什么颜色的墙纸。

“你吃什么水果吗?我给你倒杯果汁吧,你喝水蜜桃还是猕猴桃还是菠萝?
对了,还有巧克力派和话梅,你等一下,我给你拿过来!”

林杨完全把教鞭的事情抛在脑后,转而投入了喂猪大业中。

当他端着盘子小心翼翼地走到自己房间门口的时候,抬起头就看见余周周微微前倾着身子,正聚精会神地望着自己的书柜,目光沿着排列好的书脊一点点地移动。

略显单薄的腰身凸显出刚刚发育的青涩,余周周今天没有梳马尾辫,而是梳成了公主头,只把一部分头发在脑后用浅蓝色的贝壳发卡固定住,剩下的柔软长发都披散在肩上,随着她的动作绸缎一般流泻下来。林杨的目光追着发丝的踪迹,不经意间落在她瘦削的肩上。学校粗制滥造的白色校服在夏天总是有点儿透视作用,他不经意地捕捉到了领口附近的浅蓝色胸罩肩带——

“林杨?”

这一声突然的召唤让心虚的林杨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余周周从剧烈咳嗽的林杨手里接过盘子,放在学习桌上面,转过身疑惑地盯着他:“你没事吧?”

“没!”林杨连忙低下头,在书桌底下的柜子里面翻找起来,然后拽出一个淡蓝色的卡通文件夹,从里面抽出一张活页纸,递给余周周,“嗯,给你,重写一张吧。”

余周周接过那张纸,迅速地把第一面上的基本信息填好了,然后面对背后的一大片空白发呆。

“好好写哦,写不好我还要你重写,反正活页纸我有的是!”

“我写不出来。”

林杨七窍生烟:“你到底想干吗?”

“给我看看别人给你写的同学录好不好?”

林杨愣了一下,就把手里那一大本都递给了余周周,然后坐在她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用修长雪白的手指一页页地翻动着同学录——那里面都是让他很骄傲的成果。

每个人都给他写得满满的,很高的评价,很美好的祝福,丝毫没有敷
衍——除了余周周。

前程似锦,事事顺利。好土,亏她想得出来。

余周周看到凌翔茜的那页,背后的赠言几乎没有任何伤感的祝愿语句,只有细碎的回忆,字里行间的熟稔和亲密无间丝毫不是装出来的。那是一种天生的自信,好像从来没有怀疑过,未来他们还是会在一起的。

那么自然亲近,就像蒋川在同学录的背面错字连篇不知所云的所谓赠言,最后末了还要加上一句:“林杨你去吃大便吧!趁热!”

然后她看到了余婷婷的。

中规中矩的赠言,娟秀的字迹,乍看上去没有一丁点儿的特别。

然而最后一句话,平平静静地放在那里:

“你永远是我心里最优秀的大队长。”

只是这一次,少了一句“生日快乐”。余周周侧过脸去看林杨,他正读得津津有味,好像根本就忘记了当年那个没有署名的玻璃苹果的存在。

余周周合上本子:“好吧,我给你写。”

林杨兴高采烈地把纸铺展在桌子上,同时很狗腿地递上了蓝色的水笔。

没想到,余周周根本没有长篇大论的打算,她大笔一挥,只刷刷写了四个字。

“万事胜意”。

林杨都快吐血了:“你干吗,我让你过来,难道就是把那四个字补上?”

余周周摇头:“你看仔细了,这四个字跟那四个字不一样!”

万事胜意,不是万事如意。

“你已经万事如意了,什么事情都如你的意,我就不祝你这个了。这四个字是我外婆告诉我的,我一直觉得这是最好的祝福,我只送给你。”

余周周十二分认真,林杨忽然不敢抬头直视她明亮的眼睛,只是盯着脚下浅灰色的拖鞋,仍然有点儿不高兴地问:“哪里好?”

“万事胜意的意思就是,一切的结果,都比你当初想象的,还要好一
点点。”

她举起右手,用食指和拇指在他眼前比量出“一点点”的含义。林杨的目光却从她食指和拇指之间的空隙穿了过去,直接对上了余周周笑意盈盈的眼睛。

他低下头,从她手中抽走那张纸,别扭地说:“哦,好吧,那就这样吧。”

说完后,林杨就开始后悔。完成任务的余周周自然就可以离开了,他舍不得,然而又不知道找什么借口才能留住她。

然而今天的余周周格外地配合,一点儿都不和他对着干,也不……也不欺负他。

“你家里面有迪士尼动画的全集?”

“嗯,小时候看过。”林杨费力地踩在凳子上,把它们从衣柜上拿下来,“你要看吗?”

“好啊,我没看过。”余周周随手抽出一盒,“就看《白雪公主》吧!”

“真够傻的。”林杨把这句评价咽进肚子里面,笑嘻嘻地打开电视。电影开演之后,他从托盘里拿起一个苹果狠狠地咬了一口,又递给余周周一袋旺旺仙贝。

余周周很沉默地看着,在林杨无聊到几乎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冒出一句:“不对,不对。”

“哪里不对?”林杨啃着苹果,扬眉问她。

“她长得不像白雪公主。”

“哈,”林杨笑了,“难道你见过活的?”

“你不懂。”她摇摇头,“不看了,没意思。”

林杨关掉电视,有点儿无助地看着余周周。她坐在自己家的沙发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样子竟然有些忧伤。

“林杨,你最喜欢的童话是哪篇?”

他被这个问题弄得很意外,想了半天才回答:“《灰姑娘》……你呢?”

余周周笑了:“我喜欢《夜莺》,是安徒生的,讲一个国王和夜莺的故事。”

“我没看过。”林杨对余周周感兴趣的一切都很好奇,“给我讲讲。”

“以后吧。”余周周说完之后自己都愣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偏过头看了看林杨的书桌,“哦,你家买了电脑?”

“嗯,”林杨点头,“咱们学校的微机课用的系统实在太破了,居然还是win32。”

可是余周周丝毫不关心win32的系统究竟有多么破,林杨觉得她有些心神不宁,不知道她在担心着什么。她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书柜上,然后呆呆地看了许久。

林杨也抬起头,一眼就望见被放在最高层左边那一格里面的黄色卡带,64合一。他曾经万分小心地踩着椅子把它放在那里,可是一次都没有玩过。

“周周,你以前,为什么不想跟我玩了?”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种问题很幼稚,可是他很想知道。

“不为什么。”余周周摇头,突然笑了,“林杨,一起打游戏吧!就玩那盘带。”

可怜的64合一,这么多年,包括余乔哥哥在内的三个人谁都没有玩过。

又是魂斗罗,又是第三关,余周周似乎从来就没进步过,不过她毫不焦躁,心安理得地拖累着林杨。林杨也什么都没说,就站在一边开枪替她打掩护,等待着她笨拙地追上自己。

一个简单的游戏,打得很漫长。

玩松鼠大作战的时候,余周周总是操纵自己的那只戴帽子的松鼠从背后偷袭同伴林杨,把他的松鼠举起来,然后朝着眼镜蛇扔过去。林杨最终忍无可忍,放下手柄朝她大喊:“你能不能别再欺负我?”

余周周白了他一眼:“你乐意!谁让你不躲开?”

林杨被噎得没话说。的确,他乐意,他从来就不躲开,无论游戏里面还是游戏外面。

他俯下身,用右手托着下巴,盯着GAME OVER(游戏完结)的屏幕微
笑起来。

“好吧,是我乐意。”

那天,余周周迎着满天红霞走在回家的路上。转过身,就能看见林杨家的阳台,他还站在阳台上朝她挥着手,几乎都能想象到对方脸上傻乎乎的笑容。

她低下头,鼻子有点儿酸,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冗长的毕业典礼终于结束,无论如何,詹燕飞和余周周都算是这一届的风云人物,她们和林杨、凌翔茜等人仍然在典礼上出现了,诗朗诵或者作为学生代表发言,各司其职,演了最后一场戏。

“你要回城西念书?”

“嗯,三十五中学。周周,你到底决定去哪个初中?”

余周周神秘地摇头:“不告诉你,不过以后我会给你写信的。”

詹燕飞眼睛里面含着泪花:“周周,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孩子。”

余周周微笑:“你是我心里永远的小燕子。”

还好,她们谁都没有说,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余周周远远地看到被一群学生和家长围在中间怀抱鲜花的于老师,她站在外围看了许久。

于老师几次三番说要跟余周周家长谈一谈,然而妈妈总是冷笑一声说“贪得无厌”。几个月前,妈妈终于空出时间和余周周认真地就升学问题谈了很久。

“你们老师能帮上什么忙?她不过就是想趁最后的机会再收点儿礼。去师大附中的事情,我都帮你打听好了,放心吧周周。”

“什么?”余周周惊讶万分,“我可以去师大附中?”

“怎么不可以?”妈妈不解地看她,“师大附中也招收议价生啊,托关系再交两万元钱建校费就可以了,还能找人进最好的班级呢,有什么难的?我前一阵子太忙,明天就去给你跑这件事情。”

之前所有关于奥数和前途的纠结,其实竟然只需要关系和钱就能迎刃而
解,她却以为自己已经被抛入绝境。

余周周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荒谬的惊喜。

然后很快就褪去了。

“可是,妈妈,我不想去师大附中。”她一字一顿,清凌凌地说。

没有人逼她。

女侠余周周是自愿从悬崖上跳下去的。

为了一个陌生的美丽新世界。

当人群略微散去的时候,她鼓起勇气走到于老师面前。正在低头整理领花的于老师抬起头才看到面前的女孩清秀的面容,她并没有说出任何临别赠言,反而皱皱眉头,再次提及升学的事情。

“余周周啊,你最后到底怎么想的啊?我就没见过你这么不着调的学生,你的学籍档案最后调到……”

“于老师。”余周周第一次打断了她的话。

“于老师,其实你可以做个好老师的。”

于老师讶异地愣住了,不知所措地看着余周周。

“可是你根本就不想。”

余周周终于代替一年级的自己说出了淤积在心底的话,义无反顾地转身离开。

林杨终于逃离了挤满家长学生的后台,他奔出剧场的大门口,刚好看到余周周背着书包离开的背影。

“周周!”他大声喊起来,毫无顾忌——因为爸妈一起出差了。

余周周回头,他兴高采烈地拽着她的书包带:“周周,一起回家吗?”

“今天我有事。”余周周低头不看他。

林杨很失望地叹了口气:“这样啊,那我们再见面就要等到开学了。我暑假的时候会和爸爸妈妈一起去欧洲,爸爸去谈生意,正好带我和妈妈旅游,可
能要去一阵子,假期就不能见面了。不过,开学的时候咱们就能见面了,我会给你带礼物的,我要去好多个国家呢。”

余周周勉强地笑了笑:“哦,好好玩,一路顺风。”

林杨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常,还在一边自说自话。

“你说,这回咱们能不能分到同一个班?”

余周周抬眼,眼底有他看不懂的情绪流动。她动动唇,好像要说什么,最终还是只化为一个笑容。

“嗯,说不定呢,说不定……能分到同一个班级呢。”

到时候见。

林杨摸着后脑勺,好像小学一年级入学时被饭盒砸到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九月一日的天空格外阴沉。

他倔强地等到校园中的人都快走光了,才把墙上张贴的分班名单一张张地看完。

根本就没有余周周。

你骗我。林杨沉默地盯着墙上的红纸黑字,好像要把它盯出个窟窿来。

她一直在骗他。

当年四皇妃告诉皇帝,我明天还过来。

可她同样没有来。

十三岁的林杨,已经是个小小男子汉了,却在下雨天的围墙边哭得一塌糊涂。手里拿着的特意给她带回来的法国巧克力早就被秋老虎的天气烤化了,又被雨水浇得更加惨不忍睹。

余周周最后一次用失约和离别狠狠地欺负了他。

她说,你已经万事如意了,所以我祝你万事胜意,就是,一切都比你想象的,还要好一点儿。

大骗子。林杨咬着牙。

他什么时候万事如意了?

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里,有一个人,从来就没有如他的意。

18.从告别开始

余周周仰起头,正午炽烈的阳光让她睁不开眼,外婆在阳台上的身影有些模糊,只能看到她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白色的光。

妈妈戴着大墨镜,遮住半张脸,靠在副驾驶一侧的车门边,同样抬着头,却没什么表情,过了几秒钟,才说了一声:“走吧,周周。”

余周周用力地招招手,好像看到外婆微微点了点头,就钻进了越野车的后排。

车里的冷气让她一下子从里到外地轻松起来。

“就后备厢那点儿东西?没有落下的?”驾驶位上的陌生叔叔问。

“没有。”妈妈说完,叔叔就立即起车,“我们只有一点儿日用品和衣服,还有周周的书,不用搬家具,自然轻松。”

“我记得你动迁之后分下来的那套房子应该空了有两年了吧,一直拖拖拉拉地装修,怎么最近突然要搬家?你不是说,在你妈家住得挺好吗?”

“是挺好,周周上学方便,晚上我也不用特意赶回来给她做饭。除了我嫂子翻几个白眼之外,的确很省心。”

“那我上次跟你说周周要去师大附中我有认识的人能帮上忙,后来你怎么没信儿了?”

妈妈摘下墨镜,回头看着周周笑了一下。

“她不去,死活要回北江区读书。”

“那你就由着她?小孩儿懂什么,北江区重点和师大附中那是一个档次的吗?”

余周周闻声低下头,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怀里那本书的封面。

妈妈摇摇头:“她要是那块料,在哪儿读书都能有出息。如果不是那块料,我就是花钱给她供到北大、清华,照样被踢出来。”

余周周透过后视镜,看到那个叔叔不置可否地一笑。

“再说,”妈妈继续补充,“这样我工作也方便得多。我们老总年前就说过,以后滨江路上的办事处就交给我了。去北江住,的确要近得多,我照顾她也方便,搬回去就搬回去吧。”

“不过,”那个叔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我老早就跟你说过,动迁那套房子,从房子本身到地段再到物业,各个方面都不行。你卖了那套再买别的算了……”

“那套房子不能卖。”妈妈突然很突兀地打断了叔叔的话,却不解释为什么。叔叔有些讪讪地一笑,接上去:“不卖……倒也行,但你手头又不是没钱,买个好点儿的房子住着也舒服。江边新开盘的盛世天华就不错,你这两年拼得这么狠,我听人家说你股市里面也没少捞钱,攒在手里又不能下蛋……”

“我得给周周未来攒钱啊。”妈妈很自然地截下他的话,“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我女儿一定要过得比别人好。你以为我一天到晚这么忙,都是为了自己?”

余周周的睫毛微微颤动。

然而叔叔有段时间没说话,车里的空气一时有些凝滞,他才缓缓地开口:

“……谁说……谁说你这辈子就这样了?”

声音低沉,语气迟缓,有隐约的怜惜。余周周当时说不清这是种什么感觉,她只能感觉到气氛的异样,空气中能嗅到暧昧的甜。

怜惜,就像很久前的那个说要娶妈妈说要好好疼妈妈,最后突然消失的,那位叔叔。

怜惜也许是爱情的开始。

我怜惜你,于是我爱上你。而我更怜惜我自己,于是我离开你。

然而妈妈突然用一声爽利的笑划破了这种气氛,她轻快而毫不在意地说:“都一把年纪了,这辈子还能怎么样?对了,我刚才还想问你呢,嫂子工作调动的事情怎么样了?我之前装修买地板砖的时候就没少麻烦嫂子,你看现在搬个家又要劳动你。本来打个车我们娘俩儿也能把东西搬过去的,结果净给你们添麻烦……”

叔叔眼角闪过一瞬的尴尬,立刻调整了语气,同样笑得很豪爽。

“她一天到晚瞎折腾,更年期。就那工作的事儿,其实都是她自己闹的……”

仿佛刚才那种诡异的气味从来没有存在过。

余周周那时候还只能像只小动物一样从眼角眉梢中读出一点儿异样,却无法对自己解释。然而很多年后,当她懂得了一切,站在时间的河畔望着对岸那个把玩着墨镜、笑得轻快坚强的聪明女人,嗅到了一种浓浓的哀伤和酸楚。

她从来没问过妈妈这些叔叔是谁,他们为什么拍拍她的头说“你好”,又为什么突然消失。

尽管她知道妈妈不会责怪。

余周周已经悄然成长,更加懂得不去触碰别人心里的禁区。

再亲密也不行,是妈妈也不行。

车缓缓停下,余周周跳下车,帮妈妈把东西搬下来,看她谢绝叔叔“帮你们搬上楼”的好心。

于是自己也微笑着,勉力提起一包衣服说:“谢谢叔叔,叔叔辛苦了。”

仰起脸,看到妈妈无懈可击的温婉笑容。

岁月流逝,妈妈不再穿平底鞋,不再说话轻柔,不再看大部头的书。

然而,她永远这样美。

新家没有想象中好,小区里面杂草丛生,建筑残土东一堆西一堆的,好像很多地方还没有完工的样子。可是余周周仍然很满足。

她搬过三次家。从动迁的地方被人赶到大杂院,后来又依依惜别奔奔搬回
外婆家。只有这一次,她没有哭。

这是她自己的家,她新世界的起点。

所有新的开始,都是从离别中开出的花。

而一个人的离别,往往是另一个人的开始。

余周周永远是那个离开的人,这一次,她却要站在原地送别陈桉。

余玲玲因为复读的事情和家里吵架的时候,陈桉已经凑合上了北大。余周周从来没有担心过他,因为陈桉是神仙。

从游乐场离别之后,她就没有再看见过他。她终于鼓起勇气打电话给他,他笑着问:“愿不愿意来火车站送我?”

余周周抱着玻璃罐子在站前广场挤来挤去,手中黏腻的汗让瓶子变得滑溜溜的。她小心翼翼,紧张兮兮,胳膊都酸了,终于远远看见陈桉和一群人站在火车站的巨大钟楼下。

那个冰天雪地中有些愤世嫉俗的少年,此刻又挂上了一脸月亮般遥不可及的笑容,正和周围人寒暄着。余周周忽然想起很久前的那个故事比赛前的走廊上,也是同样的隔膜,不清不楚地就划分了界限。

他俯下身就可以拍到她的头,而她踮起脚,伸长双臂,也无法触及他世界的边缘。

不过余周周还是硬着头皮溜过去。单洁洁没有来,陈桉的同学都把她当成是亲戚家的小妹妹,丝毫没有注意她的存在。

陈桉也只是惊奇地挑了挑眉,然后低头匆匆说了一句“等一下他们买了站台票给你一张”,然后就忙着去跟别人寒暄了。余周周准备了很久的“恭喜你”根本来不及脱口,撅起的嘴唇最终抚平成了一道弧线,微笑着安静地站在一边。

直到他们上了站台,陈桉已经作好准备上车,他嘴角的笑意终于不再模模糊糊,而是有了一丝志气昂扬的意味。余周周一愣,好不容易捕捉到他的目光,焦急地用眼神示意他:“等我一下。”

陈桉果然停下来,走到她身边:“周周?”

“给你!”余周周连忙递上玻璃瓶。

里面装了很多千纸鹤,五颜六色,在阳光下泛着温柔的光泽。

余周周的手工并不好,劳技课大多数作品的得分都是“良”。许多女孩子沉迷于用色彩缤纷的塑料管编织幸运星或者用彩纸折叠千纸鹤与风铃的时候,她只有在一边儿眼巴巴看着的份儿。毕业前,单洁洁教了她好久,她才勉强学会了叠千纸鹤。

不过她折好的千纸鹤,不像别人的那么灵活。真正的千纸鹤,轻轻地朝前后不同方向拉动头和尾,翅膀会轻微扇动起来,就好像真的在飞一样,而余周周折叠出来的全是像尸体一样不会动的笨鸟。

而且,非常丑。

于是她折了很多,放在罐子里遮丑,甚至为了防止露馅儿,把口都封死。

然而陈桉还是不紧不慢地拧开了瓶盖,指着里面的双面胶封口说:“这是……”

余周周窘迫极了,低头结结巴巴地说:“封,封上好,省得……省得它们跑了……”

陈桉大笑起来:“说得对,省得飞走了。”

然后低头用笑意盈盈的眼睛直视她:“周周,谢谢你。”

余周周轻声问出了她最想说的话。

“我能给你写信吗?”

陈桉讶异地微张着嘴巴,然后很快地笑了。

“当然,当然,周周……”他眼睛盯着地砖。

余周周长出一口气。

“但是我想我不会回信。”他接着说。

余周周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为什么”的“为”字本能性地溜出了唇边,被她硬生生地收回来了。

她几乎能感觉到背后那群不明就里的人的目光,把自己的颈后烤得很烫。

陈桉没有笑,目光中有一丝不忍,但还是没有松口,安静而坚决地望着余周周。

余周周低下头,几秒钟的呆滞后,很快就仰起脸微笑起来。

“没关系。”

余周周不知道陈桉断然说出自己不会回信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她喜欢观察大人的行为,也喜欢偷偷揣测,像一种孤独的游戏。可是她从来不曾研究过眼前的神仙,或许是直觉自己一定看不懂对方,或许是出于一种敬意或是畏惧。

余周周向来都很懂事地不给别人添麻烦,也很少坚持什么。可是这一次,她还是固执地把自己新家的电话号码折成四方的卡片塞到他手里。

“不用给我回信,但是到了那边一定告诉我你的地址。”

陈桉的神色有些哭笑不得,好像面对的是一个胡搅蛮缠的小孩子。这样的神色让余周周有些失望,甚至有一瞬间的不满,可是她强压下心头萦绕的情绪,鼓励自己把话说清楚。

“你……你……你以后肯定……希望你在那边生活得很好,认识很多陌生人,尝试很多以前不敢尝试的事情。你不用记得我,我只是想给你写信,你不给我回信,那样正好,省得我总得等到你的回信才能写新的一封,而你肯定回得特别慢,这样会耽误我写信的。”

这样的理由让陈桉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解冻,他的目光柔和下来,重新开始盯着地砖。

“所以……所以干脆就不要回信,我可以想写就写,写好多好多,你爱看不看!”

最后一句,其实只是希望陈桉不要拿自己当负担,然而说出来的时候太紧张急躁,反而有了一点儿赌气的意味。余周周自己也感觉到了,她很尴尬地想要挽回一下,却听见陈桉轻轻的笑声。

他把那张纸片握在手心,然后从口袋中掏出钱夹把它塞了进去。

“好。”

没有一句多余的解释,简短有力,让刚刚长篇大论的余周周有些缓不过来。

他点点头,提起放在地上的行李,最后朝同学说了几句话,转身上车。

余周周这才注意到,陈桉的爸爸妈妈一直站在外围,陈桉上车的时候几乎都没有看他们一眼,更不用提道别。他的父亲是个英俊的中年人,微微有些发福,肤色很白,表情凝重。而他的妈妈,始终是一副淡到极致什么都不关心的样子。

她在站台上傻站了一会儿,火车呜呜鸣笛,缓缓开动。余周周其实是第一次来火车站,以前只是在电视上看到过。这个庞然大物一点点加速离开,拖着长长的尾巴,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

她一点儿都不悲伤。这完全出乎意料。

余周周第一次知道,炎热的天气,黏腻的汗水,某些眼角眉梢的小细节——比如陈桉眉头微皱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一切都会一点点瓦解情绪和不切实际的幻想,让一切回归最最平实的那一面。

不过,她还是感觉到了一丝憧憬和跃跃欲试。

有一天,余周周想,我也会坐着这个拖着长尾巴的家伙,去远方。

“陈桉:”

余周周坐在崭新的浅米色书桌前,展平淡红色格子的原稿纸,摘下英雄钢笔的笔帽,写下这两个字加一个冒号,然后笔尖悬空了许久。

不是她不知道应该写些什么,只是她卡在了一个微不足道的问题上。

记得以前看电视中念家书,似乎总会说一句类似“展信安好”或者“见字如面”一类的话,可是她并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所理解的那几个汉字,迟迟不敢动笔,最后还是咬咬牙,写上了“你好”。

傻到家了。她揉揉鼻子,决定不再纠缠于这些细节,继续写。

“今天是初中入学报到的日子。我到了北江区十三中读书。白天忙了一天,学校说为了公平起见,各个班要通过抽签来分配班主任。我听说,我们班的班主任是一个刚毕业的师专学生。我站在队伍里面远远地看她走过来,发现……你知道吗?她身上一共穿了七种颜色,我还以为是有人把彩虹打散了之后运过来的呢。其实我觉得小学毕业体检的时候查色盲,应该找她来帮忙。”

余周周停笔,才发现自己写着写着就把脑子里面不着调的想法都写出来了。她愣了一下,赶紧把那页原稿纸扯了下来,可是捏在手里想了想,又重新铺在垫板上。

余周周想给陈桉写信,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就像一只雏鸟本能地寻找着温暖踏实的所在。可是她从来没想过通过这些信得到什么嘉许或者回报,甚至哪怕是一句“周周最棒,周周一定可以实现梦想”一类的鼓励,她都没有奢望过。

倾诉是一种会让人上瘾的行为。当在比萨店对他说出“我的确只有妈妈”的那一刻,余周周心里的闸口打开了,积蓄多年的潮水般的情绪找到了一条河道奔流入海。

陈桉就是那片海洋。她不能关闭闸口,也不能让河流改道。

余周周接着把那些不靠谱的内容继续写下去——再难听,毕竟也是实话啊。

她坦然地笑起来。

“这个学校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校舍老了点儿,但是有一面墙爬满了爬山虎,天凉起来之后,有点儿泛红,在夕阳下一片灿烂,非常非常美。我原来一直把这个学校想象得很差,这样我就不会失望了。妈妈以前总说事与愿违,我查了《现代汉语词典》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那么你说,如果总是许一些很糟糕的愿望,实际情况是不是就会变得很好?”

又跑题了。余周周的食指不小心碰到笔尖,染上一片蓝。她连忙站起来寻
找纸巾,头一低,就看到了桌子上面的那本书,名字叫《十七岁不哭》。

封面有些折损,还带着点儿污渍。

余周周先是挤在人山人海中看完了墙上张贴的分班情况,然后又百无聊赖地等待着漫长的抽签过程结束。无意间晃到角落,看到一个女孩子正坐在花坛边沿看书,低着头,佝偻着后背,像一只肥硕的大虾。

这个比喻不是很厚道,但是绝对贴切。她个子不矮,有些胖,稍微显得有些紧身的粉色T恤让她弯腰时腹部的圈圈“轮胎”更明显,黑色短裤下裸露的小腿上有跌倒留下的伤疤,结的痂还没有脱落,凉鞋带也是断裂的,竟然用塑料绳勉强代替,而且——脚趾很脏。

余周周控制不住地呆望着她,突然有种被打动的感觉。浮躁沉闷的阴天午后,周围叽叽喳喳的人群瞬间被静音,女孩子专注地盯着放在腿上的那本书,几乎可以用“贪婪”来形容。

余周周记得某个名人说过,他扑到书上,就像饥饿的人扑到面包上一样。

她曾经觉得这句话很傻,可是现在才发现,名人名言永远不能轻视。

不知道站了多久,左脚有些麻痒痒的,她换了个姿势,就听到一声尖利的大叫:“你在这儿干吗呢?!我他妈找你找了半天,你跟你那个死爹一样,就知道祸害我一个,我他妈的上辈子造孽欠你们的啊?!”

人群中杀出来的女人叫喊声虽然高,但是声音沙哑,气息不足,所以几乎没人注意,然而在余周周听来格外刺耳。坐在花坛边的小姑娘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本能地捂住头,瑟缩了一下,连眼睛都紧紧地闭上了。那本书从她的膝盖上掉落下来,还被她自己踩了一脚。

最终她被她妈妈掐着上臂拖走了,余周周目瞪口呆许久,才缓缓地走过去,从地上捡起了那本脏兮兮的书。

《十七岁不哭》。

为什么呢?她盯着书名想了半天、还是有点儿困惑。

是不能哭,还是不应该哭?

余周周对“十七岁”这三个字无法想象。在十三岁的余周周看来,人的年龄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十七岁的余乔哥哥和十七岁的余玲玲,甚至十七岁的陈桉——他们完全不同。

“周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快过去排队,抽签结束了,你们该见班主任了。”

妈妈走过来,伸手牵住周周的手腕,温暖柔软。余周周仰头看着自己的妈妈,又想起刚才的那一幕,竟然第一次有了一种强烈的同情心,甚至是一种残忍的优越感。

她好惨。余周周想。

“那是什么东西?”妈妈这才注意到余周周手里的书,“哪儿捡的?脏不脏?”

她用食指和拇指捏着书脊,摇摇头:“别人的。我……我得找机会还给她。”

余周周把脏兮兮的书放上书架,然后擦干墨水,重新坐到书桌前,在她给陈桉的第一封信上写下最后一段话:

“我今天忽然觉得自己很幸福。原来幸福这个词是需要对比的,和更惨的人对比。虽然我觉得这样不好,很阴暗,可是我必须告诉你,通过对比感受到的幸福,才是实实在在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快乐。”

美好之五
美丽新世界

所谓新的开始,不过就是把往事以更高难度重演一遍。

时间是伟大的魔法师,从不为任何人停留。

十七岁看起来如此美好,那里会有一个清俊优秀的白衣少年,会有真挚的友情、洒脱的生活,甚至那种不得不割舍的朦胧爱情和为考试叫苦不迭的烦恼,在她看来都值得羡慕。

报复和追究并不是最好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很多事情,你只能忍耐着,让它一点点沉寂下去。

1.所谓新生活

“陈桉,你好!

“我没有和你说过我小时候学拼音的事情吧?”

余周周左手托腮望着黑板上一排排的Aa Bb Cc Dd Ee,右手握着钢笔在崭新的本子上面认真地记笔记。身边的同桌早就因为这样无聊的内容趴在桌子上面打哈欠了,她低眉看了一眼对方,然后嘴角微扬。

那一排字母让余周周突然想起了小学一年级的第一堂课,她们开始学习拼音。只是这一次,她没有满心疑惑慌乱地瞪着黑板,也没有用笔杆捅捅李晓智轻声问“这是什么”,她小学前没有学过拼音,初中前也没有提前学过英语,然而心情截然不同。

余周周回过头去默数自己生命中所经历的几次困顿,并第一次模模糊糊地
思索着它们带给自己的意义。她已经记不清楚曾经拿着四十分的卷子迎着众人的目光穿过教室回到座位的时候,究竟是什么心情。但是她知道,如果没有那一刻的尴尬无措,没有后来瞬间的豁然开朗与后悔不迭,现在的她不会这样平静地面对英语这片未知的领域。

所谓新的开始,不过就是把往事以更高难度重演一遍,她所能做的,就是学会等待。

“你知道吗?我突然发现时间特别特别伟大。虽然以前我就知道,可是那时候我不懂。”

她不知道这句有些做作的话是不是会让陈桉笑话她,不过,她是真心地感激——虽然不知道在感激谁。

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不急不缓,不会因为你处在困境中就快走两步,也不会因为你幸福得意就慢走两步。

时间是最公平的魔法师。

余周周在语文课上听到一声恐怖的号叫,仿佛是一只从楼上奔逃下来的猛兽,紧接着是雷声一般的脚步声。她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看到后门玻璃外快速扬起又劈下去的一只手,挥着长长的木板,白色的漆面一看就知道是从课桌上拆下来的。多人的高声的叫骂声和咣当当的撞击声让走廊听起来像是人间地狱,班级里面的同学还在发愣,后排的三个男生已经一跃而起,几乎是扑到了后门上,趴在后窗边兴奋地观望着。

“我×,这不是初三的赵楚吗?”

“我他妈的早就说过他得意不了几天,三职那几个人码了十几个弟兄天天在门口堵他,他翻墙跑了,结果人家今天就找到班里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语文老师是个三十多岁的矮个子短发女人,永远挂着冰雕一般的表情,她见怪不怪地扫了一眼门外,就随手拎起数学老师的教具往黑板上狠狠地一拍,巨大的响声让底下的学生集体打了一个寒噤。

“都给我回座位去!都没规矩了是不是?!”

三个男孩子有点儿悻悻然地离开后窗走回座位。余周周也心有余悸地转过头翻开教科书,低头浏览今天要学的那篇文章,莫怀戚的《散步》。

翻了两页,又转过头去。

倒数第二排靠窗的角落,跟小学一年级时的余周周同样的位置,坐着一个穿着深蓝色防雨绸外套的女孩子,深深低着头,仿佛刚才的骚动与她全然无关,她的马尾辫高高地翘着,像张皇凌乱的公鸡尾巴。

那个女孩子,就是《十七岁不哭》的主人。余周周开学第一天看到她和自己同班的时候觉得非常神奇,也很开心,正要走过去对她说“你的书在我这里”,想了想却停住了脚步。

那就等于告诉对方,你被你妈妈又打又骂,我都看见了。

余周周还是忍住了。

开学一个多月了,她还没有和那个女孩子说过一句话。

语文老师用平板的声音继续讲着课:“所以这里出现了两个母亲、两个儿子,作者这样做的用意是什么,谁来说说?”

最后四个字明显只是走过场,她并没有期望会有人举起手发言,于是问完之后就低下头去看点名册。

“辛美香?”

“辛美香?”

底下已经有隐约的笑声了。坐在倒数第二排的那个女孩子受了惊吓一般站起身,低着头,一言不发,好像一根木头。

“说话啊!”语文老师拧着眉头叹口气,以为对方是上课开小差没听见自己的问题,于是又重复了一遍,“我刚才问,这里出现了两个母亲、两个儿子,作者这样做的用意是什么?”

时间是伟大的魔法师,从不为任何人停留。然而辛美香是可以和时间一起静止的人,余周周不清楚到底是谁对谁下了咒语。

一分钟过去了,不明就里的语文老师死盯着那个垂着头的女生,班里的笑声渐渐响起来,又被语文老师恐怖的表情压制住,回归到一片死寂。

“她怎么回事?故意的?”她低头询问第一排的余周周。

班主任看了档案之后得知余周周是师大附小的学生,就对她很是高看,排座位的时候让她坐在了第一排。

她摇摇头,小声补上一句:“她……她不是故意的。”

余周周并不清楚这种做法有什么故意无意之分。语文老师第一次提问辛美香,觉得不可理喻,然而同样的场景其实已经在英语课上发生过无数次了。

本来应该是班主任的英语老师做了普通科任老师,一位教数学的中年女人成了这个班级的班主任,余周周并不觉得奇怪。抽签这种东西,可以保证一时的公平,事后的一切,还是“好说好商量”的。

依旧穿得仿佛调色板一般的英语老师非常喜欢“开火车”这种提问方法。从第一排的同学开始,后排的同学依次站起来回答问题,走着蛇形,最后再循环到第一排。她会语速很快地把新学的课文内容用这种提问重复许多许多遍,“How are you?”“Fine, thank you, and you?”(“你好吗?”“谢谢,我很好,你呢?”)……

辛美香是一节损坏的铁轨。

她站起来,堵在那里,一言不发。无论老师怎样对待她——从一开始的循循善诱,满面春风地鼓励劝导,到后来皱着眉头训斥,直到现在这样,引导整列火车绕路而行——辛美香从来就没有过任何表情,难堪、脸红、哭泣……什么都没有。

余周周仰头看着语文老师,她们都领教过语文老师发怒时的恐怖场景,心里甚至替辛美香捏了一把汗。

然而语文老师只是点点头,对她说:“你坐下吧。”

然后从余周周的笔袋中抓起一支笔,在点名册上打了一个叉。

让余周周觉得心情不好的,还有另一件事。

北江区重点,在生源和管理上的确与真正的好学校有一定的差距。班级里面已经不复刚开学时那种怯生生的安静,上课时窃窃私语,下课时男生女生打成一团。坐在第一排的余周周倒是没有被波及,可是已经有同学反映坐在后排听不清老师讲课了。

班主任气鼓鼓地把数学课改成了自习课,然后开始点名,把几个很安分的同学挨个儿叫到教室外面谈话。

然而并没有走远,声音也洪亮得很。

“咱们班现在的状况你也知道,老师现在需要你协助我把害群之马找出来。从现在开始,你就算是老师的卧底,别让别人知道。你每天把在别的老师的课上说话的同学的名字都记下来,单独交给我……”

余周周坐在教室里,把头深深地埋进英语书里面,哭笑不得。

“陈桉,有句话我觉得不应该说,因为很不礼貌,可是我真的很想告诉你,你不要批评我——我觉得我们班主任老师有点儿傻。”

教数学的班主任老师姓张,叫张敏。

开学的那天,她大笔一挥将名字写在黑板上,然后正色道:“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教数学,我叫张敏,敏是敏捷的捷。”

而且丝毫没有看出下面的同学为什么会笑。

张敏很黑,非常黑,又胖又丑,还不会穿衣打扮。刚开学的第一天训话,就找不到点名册,急急忙忙地把自己那个深蓝色的布口袋倒过来,在讲台上翻了个底朝天,最后洒脱地说了一句:“算了,不废话了,咱们开始上课。”

那是余周周初中的第一堂数学课,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盯着黑板的时候目光有多么热切和专注,小心翼翼,诚惶诚恐。那样的目光几乎吓到了张敏。

“我当班长了,而且还被调到了第一排。我原来以为老师因为我是师大附小的学生才对我好,后来才发现她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后来才看了我的档案,对我更加好。

“她说,我在数学课上的目光太热烈,如果她是个男老师,可能都会以为
我爱上他了。

“你说,哪有老师这么说话的啊?

“所以我觉得她有点儿傻。

“不过,我喜欢她。我觉得她是个好人。”

余周周停笔,望着最后一句话,忽然愣住了。她想起某个仿佛梦境一般的深夜里,陈桉对她说,对你好的就是好人,对你不好的就是坏人。

她曾经,并不承认这一点。现在才发现,某些作出判断的理由,已经悄然渗入血液。她以为是直觉,其实,背后都有着并不算明智也不算公平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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